全球速訊:文學的魅力,也許就在那踉踉蹌蹌的遲疑中
原標題:文學的魅力,也許就在那踉踉蹌蹌的遲疑中
(資料圖)
文學的魅力恰恰在于對“絕對正確”的消解。它拒絕循規(guī)蹈矩,而青睞旁逸斜出,它既有情理之中,也有出其不意,它擲地有聲的堅定讓人心潮澎湃,而它踉踉蹌蹌的遲疑更讓人感慨惆悵。
有意義的“原創(chuàng)性”必定需要人的思想和意識的參與,因為唯有人的思維能夠反思整體、理解悖論,唯有人的意識能夠通過否定打開復數(shù)的思想空間、通過不確定性走向無限。
近日一場活動上,莫言曾充滿調(diào)侃地講述他如何用ChatGPT為余華寫頒獎詞,僅憑幾個關鍵詞,ChatGPT就能秒速生成一篇1000多字莎士比亞式的贊語,但在莫言看來,它不過“就像一盤沙拉,沒有獨創(chuàng)性,更沒有感情色彩”。
他的觀點代表了一部分業(yè)界人士的看法。盡管“智壓群芳”的ChatGPT能夠“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等各種文類,能夠模仿李白、魯迅、莎士比亞等多種風格,能夠產(chǎn)出足以比肩甚至超越當下套路文、快餐文的作品,但在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和偉大的作品面前,ChatGPT的表現(xiàn)依然乏善可陳。無論多么像人,ChatGPT終究不是人,依靠算法描繪的人物、構建的情節(jié)、敘述的故事只是一種對“喂養(yǎng)”語料的復述、重組和再拼接,無論多么不著痕跡、多么流暢得體,仔細品讀的話,也只是像嚼過的饅頭,沒有味道。
不過另一邊,也有一部分從業(yè)者從ChatGPT驚人的自我學習迭代速度中,嗅到了威脅。
相比過往的大語言模型基于語料相關性概率統(tǒng)計生成語言的“簡單粗暴”模式,ChatGPT擁有了模擬人類思考過程的因果鏈條處理能力,從而表現(xiàn)出對人類語言極高的理解力和學習力。這無疑讓人歡喜也讓人憂。人們期待它的助力,卻也焦慮它的威脅;人們憧憬憑借人工智能的加持,能夠從大衛(wèi)·格雷博所言的“毫無意義的工作”中解放出來,也同樣感受到了弗蘭肯斯坦的恐慌:人類是否有可能、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將被自己親手打造的“怪物”所取代?
ChatGPT引發(fā)的擔憂波及到了信息數(shù)據(jù)、金融投資、教育培訓、翻譯咨詢等多個行業(yè),也包括曾被認為面對人工智能可以“高枕無憂”的文學界。文學通常被認為是人類智慧的集大成者,其中蘊含的人類獨有的理智與情感、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為其打造了抵御人工智能的金剛之身。但ChatGPT能夠以假亂真、甚至碾壓許多普通人語言水平的高超能力,讓原本淡定的文學圈和不少文學相關從業(yè)者慌了神。
今年2月,美國知名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檢測到了500多篇由ChatGPT等程序編寫或潤色的投稿,不得不暫時關閉投稿通道;4月,國內(nèi)科幻大刊《科幻世界》也發(fā)布公告,拒絕接受任何人工智能生成內(nèi)容的稿件,強調(diào)“我們需要的是由人寫給人看的未來故事”。乍一看,這有點科幻電影照進現(xiàn)實的味道:人制造的機器人卻搶了人的飯碗,于是人不得不向機器人發(fā)起反攻。我們不禁要問:人工智能真的已經(jīng)威脅到文學創(chuàng)作這個人類智能的佼佼者了嗎?
起碼就目前來看,答案是否定的。
真正能夠流傳千古、令人回味無窮的文學作品一定是擁有性靈和溫度的,它的創(chuàng)作者不僅擁有可以感知喜怒哀樂的具身和共情共鳴的連通力,更擁有獨一無二的眼光和異于常人的敏銳。朱自清筆下那個攀爬月臺為兒子買橘子的父親的背影飽含著令人動容的真摯和沁潤心靈的細膩:“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而請ChatGPT以《父親的背影》為題寫一篇散文時,它呈現(xiàn)的卻是刻板辭藻的堆砌:“每當我想起父親的背影,我心中涌動著無盡的感激和敬意。他默默奉獻的精神和無私的愛讓我明白,家庭的力量是無可替代的。他的背影如同一面堅固的旗幟,時刻提醒著我要堅守初心、努力奮斗。父親的背影是我人生旅程中最溫暖的庇護所。在生活的風雨中,他的背影給予我力量,激勵我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不斷前行?!憋@然,被無數(shù)“雞湯”喂養(yǎng)過的ChatGPT止步于喊口號式的陳詞濫調(diào),如此正確卻又如此平庸,如此“傾其所有”地展現(xiàn)最優(yōu)答案,卻因“用力過度”而顯得蒼白無力。
因為文學的魅力恰恰在于對“絕對正確”的消解。它拒絕循規(guī)蹈矩,而青睞旁逸斜出,它既有情理之中,也有出其不意,它擲地有聲的堅定讓人心潮澎湃,而它踉踉蹌蹌的遲疑更讓人感慨惆悵。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古代悲秋之上品,“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看似只是意象的堆積和名詞的羅列,但一句“斷腸人在天涯”的收筆使天地頓生蒼茫凄涼之感,此時回味那近乎赤裸的白描,正是“無聲勝有聲”的絕妙。魯迅《秋夜》的開篇“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猶如病句式的重復讓人摸不著頭腦,但讀罷全文回望,看似寡淡如水的語言反倒強化了棗樹赫然而立的效果,帶給人一種猝不及防的沖擊力和敬畏感。用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的話來說,文學性的核心體現(xiàn)之一便是“陌生化”:“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了使人感受事物,而不僅僅是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顯然,依靠數(shù)據(jù)和算法的ChatGPT生成的“合情、合理、合境”的“自動化”語言正是文學所著力打破的,經(jīng)由創(chuàng)造性變形后的“陌生化”內(nèi)容和形式才是文學得以成文學的奧秘。
但“陌生化”并不意味著為了新奇而新奇,換句話說,評判文學、乃至廣泛意義上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不是打破常規(guī)本身,而更取決于打破常規(guī)之后的事情:是否能夠帶給人新的洞見,是否能夠提供認識世界的新視角、新方法和新理論。ChatGPT之所以被認為實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在于它突破了傳統(tǒng)人工智能只是“搜索引擎”“復讀機”“復印機”的局限,而是能夠從已有豐富的知識或者語詞的海洋中找到各種連接的可能,有些連接是習慣性的常識,有些連接只是換湯不換藥,但有些連接也會令人眼前一亮,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謂具有了“原創(chuàng)性”。但ChatGPT也只能到此為止,有意義的“原創(chuàng)性”必定需要人的思想和意識的參與,因為唯有人的思維能夠反思整體、理解悖論,唯有人的意識能夠通過否定打開復數(shù)的思想空間、通過不確定性走向無限。若沒有“斷腸人在天涯”的點睛之筆,“枯藤老樹昏鴉”只是對客觀景物的呆板復刻;若沒有后文夜空、小花的渲染和襯托,沒有“我”孤獨又堅毅、痛苦又不屈的復雜情緒,“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只是單調(diào)寡味的贅述。ChatGPT寫不出卡夫卡式的悖論,寫不出歐·亨利式的曲折反轉(zhuǎn),寫不出哈姆雷特的踟躕,寫不出“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正如徐則臣所言:“只要機器人不是人,就一定有‘人能做到、它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那種跟手作相關的、帶有肌膚毛茸茸的生命的感覺,是它所沒有的?!蔽覀冪娗橛谑肿髦破?,即使它比不上機器生產(chǎn)的分毫不差,是因為我們能夠從中感受到其背后付出的人的價值。文學更是如此,哺育它、滋養(yǎng)它的是人類智慧而非人工智能。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是對人類智慧的高度凝聚,是對人類語言的極致運用,它代表了思想的至高點,也指向了人性的至深處。(孫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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