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視訊!安靜地行走
原標題:安靜地行走
晴川
時已立秋,卻感覺不到一絲秋的涼意。此刻正是午后光景,沿著這條小河,我已行走有一段時間了。
(資料圖片)
我不大習慣這樣的行走,覺得寂寞。小河還留著童年的影子,它說著話,啍著小曲,一副從容自在的模樣。河不寬,又淺,因為有水草,有灌木,有倒影中的樹和云,這條河似乎有了別樣的內涵。不只是鳥鳴一樣好聽的水花,還碰出一些細碎的銀色波浪,沿著河底緩緩向前。
過小橋。對面有大片空地,村人栽下了各種旱作物。芝麻花開叢叢簇簇,像一串串朝天的白喇叭;玉米頂著茸茸的穗狀花絮,密匝鋪排,午風吹過,搖身又頷首,想竭力引起我的注意。許是天太辣的緣故,玉米光長秸不結棒,肥厚的葉子卷成半管,嘩嘩地,像一條綠色的河流,流逝著時光。想起小時候啃玉米秸的情形。物質匱乏年代,玉米一次次地結,一段段地被掰下,它養(yǎng)活著我們,也養(yǎng)活了我的祖輩,直到剩下最后一副干癟老相,像一茬茬生育過的母親。瘦骨嶙峋的中空胎骨,吃著卻是水靈甜滋,有一種溫存圓潤清爽,老款的零嘴,給記憶留著雋永的回味。對這些抱空窩的玉米,我一點不反感,它們缺水缺愛缺養(yǎng)護,就像那個年代的人。我用手撫摸它們,從根到頂,一寸一寸,像撫摸自己的孩子。內心等著,父親的巴掌突然狠狠地抽過來??上]有。我終究沒有嘗食的心情。
鄉(xiāng)間土丘多。有丘則有塘。塘已見底,幾只鶴鷺踱步高蹈。丘上雜花伴樹,蔥蘢而幽靜。其間有鳥兒站著,靜默不語。偶有野生絲瓜,吊在枝下,藤蔓如蚯蚓,由性攀爬,鵝黃的花開在陰影里。四周到處是瘋長的野草,齊人腰深,野花隨風擺動,與空氣里粗糲的土腥氣混合在一起。田野還是老樣子,綠稠稠的,埂間不時竄出幾只水雞和黃鼬一類的,眼前一晃,便不見影。它們是我生命記憶里的永久過客。
稻秧全部秀齊了,花色由白變褐,蠓蟲一樣聚積成旗,散發(fā)著淡淡清香。長斗田中央斜插著一截褐黃木,一動不動,很像父親弓著的背,顏色也一樣。我一直以為,父親就是一株莊稼,他以前總喜歡這個時辰把自己種在田里面。我揉揉眼睛,才知是幻覺。
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也相信父親的靈魂就附在這根木頭上,和他的戰(zhàn)場融為了一體。往年這個時刻,蟬噪得很厲害,眼下卻沒有一只開口,集體沉默。一只棲于楝樹丫的小鳥好像落了單,它歪頭與我對視了幾秒,才拍拍翅膀飛走。我索性坐下,抱住雙膝,想一想它眼神里說的。
人間四時有序。天入了秋還似夏烈,極罕見,亦難得。這個時辰出來走,好像并非我意。腿似注了鉛,步子邁得遲緩、沉重,身體里有卻一種難抑的力量從某個部位爬升、外涌。像要尋找什么,刻意回避什么,又怕驚擾了誰,又希望能夠遇見。擔心錯過什么,往往已經(jīng)錯過。
詩人張棗說: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這落下的哪里是梅,分明是梅瓣上的寒涼,回不去枝頭的遺恨。這多像人這一生啊,有多少悵然遺落的后悔事,我們永遠無法回頭重新復盤。所以,要走要看,就得趁早,把塵囂遠遠拋開,與想見的能見的靠近一點,靠緊一點。走,與天氣又有什么關系呢?身邊有多少人想走一直走不出去,一個在一處死熬,一個在一處活煎,隔空而望,等到想走,已經(jīng)難了,不知怎么邁步,很容易就摔倒了,鼻青臉腫。
走,才是必須,哪怕先邁開腿。你得讓自己疲倦的視線從庸常里移開,從狹窄而瑣碎的生存草溝里抬頭,向上,向前,看向高遠,看看自由與遼闊。專注了就簡單了,簡單了就純粹了,就會澄澈透明起來。這就好比樵工砍柴,漁夫打魚,得騰時間織網(wǎng)、磨刀,網(wǎng)有了,刀利了,一揮一撒,才有一個嶄新的春天。
一下午的時光,安靜得如同夢的一個片段。直到天色向晚,我才慢慢走向老屋。站在村口,很想聽見有人喊:家來吃飯啦,一聲一聲??上]有。母親沒有喊,父親也沒有喊,他們都走了,前后隔了一輪,他們不要這個家了,老屋成了一只巨大的空巢,孤零零地懸在鄉(xiāng)村夜空。我撣去身上草屑,扯一張竹椅坐在葡萄架下。妻什么也不說,默默遞過毛巾,蒲扇,端只小馬扎挨坐著,輕輕地搖。
夜色漫過來了,我躺在竹床上,仰看滿天的星河,神思恍惚,以為又回到了父母的懷中,像個襁褓中的嬰孩,無限委屈地落了淚。